小黄来了如意铺没几日便到了中秋。
    这日姜芜起了个大早，
    说是要去糕点坊给小黄买月饼吃。
    小黄懒懒的趴在姜芜的床尾，蔫不拉几的用尾巴扫了扫姜芜的手。
    “今日中秋，外头可热闹了，你真不跟我去？”姜芜在它白嫩嫩的肚皮上戳了一下。
    “中秋是什么？”小黄直起身子问道。
    “这中秋啊，算是我们人间的第二大节日了。白日的时候这外面有集市，集市里面有卖灯笼的、卖糖人的、卖糕点的、还有卖烟火的。”姜芜坐在铜镜前，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支桃花簪在头上比着。“到了晚上呢，一大家子人就坐在一起，看着月亮吃着月饼，小酒再那么一喝，对了，还有人放烟火呢，可漂亮了。”
    姜芜将桃花簪带在头上，又抿了抿红纸。“前几日我把这院子里的桂花送去酒坊酿酒了，刚刚好赶上了这中秋，你真不跟我去看看？我可以给你买糖人吃，还有酸酸甜甜的糖葫芦，长安城里面的糖葫芦山楂特别大颗，糖衣也裹得很足。”
    小黄的耳朵突然支棱起来，一跃跳上姜芜的梳妆台。
    “快些，你快些。”
    “知道了，别催啦。”姜芜将珠钗从小黄鼻子下面拿开，认认真真的插在了发间。
    小黄这才发现姜芜的装束与往日大相径庭，她平日里待在店铺都是穿些暗沉沉的颜色，也不会涂这些艳丽的胭脂与口脂。它多次看到姜芜将这些东西偷偷从梳妆盒中拿出来抚摸，却又叹叹气放了回去。
    可今日她换了一身金丝软烟罗，这裙子还是她昨日花重金临时从霓裳坊买的，头上也戴了平日里从不戴的珠钗，每一颗珍珠都浑圆饱满。
    “走吧。”姜芜拍了拍自己的脸，在铜镜中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，这才出了门。
    这是乘黄第一次看到人间的世界。
    它从生到死，都在浮屠山那一方天地中，它还从未来得及看这大好河山。
    糕点坊早已排起了长龙，姜芜与小黄站在队尾，都能闻到糕点的丝丝香气。
    “我帮你施个法吧，让时间静止，我们拿了糕点后把钱放在他的柜子里即可。”
    “不行。”姜芜点了点它的鼻子。“人间自是要按照人间的规矩了。”
    小黄只好恹恹的趴在姜芜的怀里，忧愁的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。
    排在姜芜前面的是一位抱着婴儿的女子，那小婴儿趴在女子怀中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小黄，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几颗白嫩嫩的小乳牙。
    小黄坏点子骤起，咧了咧嘴，露出里面尖锐的牙齿。
    小婴儿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，哭声尖锐，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，那女子手忙脚乱的一边摇起手里的拨浪鼓，一边轻言细语地哄着怀里的小婴儿。
    “不哭不哭，马上就吃好吃的喽。”
    小黄突然觉得，这长安城还真的是有许多有趣的东西的。
    排到姜芜的时候，已经日上三竿了。
    满头大汗的姜芜将糕点坊所有的特色糕点都包了一份，这才去老地方取她的桂花酿。
    到酒坊时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，姜芜每年都在这酿，老板知道她一定会来，所以即便是卖完了当日的酒却还是在店里等她来取她的桂花酿。
    “阿芜。”
    “嗯？”
    “我们买支烟火回去放吧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姜芜挑了支摊贩口中最好看的烟火，付了钱，又去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买了几个小菜，这才带着小黄上了城外的后山。
    后山上孤零零的立着一个坟冢，姜芜坐在坟冢前时，小黄敏锐的感受到了阵法的气息。
    它从姜芜的肩头跳下来，毛发根根竖起，爪子也长了出来，宛如锋利的小刀，嘴里发出含混不明的呜呜声。
    “别怕，这阵法是我设的。”
    姜芜将桂花酿打开，醇香的酒味扑鼻而来。
    “老头，中秋了，给你准备了点好酒好菜看你来了。”姜芜将封好的小菜打开，夹了几口，有些喂给了乘黄，有些自己吃了。
    几盅酒下去她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。
    “老头，我跟你说，我那日捡了只乘黄，上古神兽，你没见过吧。真捡的，我可没干老本行，我现在...嗯...在霓裳坊里面当掌柜的，霓裳坊你知道吧，就是城里最大的那家成衣楼，一个月东家给我好几十两银子呢。”
    “嘁，捉妖师有什么好干的，这年头这灵气这么稀薄，妖还剩几个啊。你说的那几个捉妖师现在都给人家捉鬼去喽。”
    姜芜吸了吸鼻子，她前几日看了官府贴的通告，宅子里死的那几个人，不但是捉妖师，还是与老头生前关系极好的挚友。
    “你教我的术法早就忘干净喽，知道你不愿意我干这行，都还给你喽。成亲？还没呢，早着呢，不过你可别给我操心，追我的人那从你坟头，都排到隔壁城里去了。我要好好挑挑，要挑个帅的，家世好的。”
    “老头你魂到底哪去了啊，阎王那个王八蛋告诉我你魂飞魄散了，他可拉倒吧，你哪能呢，现在长安城里教捉妖的地方都挂的你的画像，称你是开山鼻祖。你开啥山啊，开的颠沛流离派系啊，那是丐帮祖师爷。”
    “现在呢，我也有钱了，给你整了点你一直想吃又舍不得吃的好酒好菜，还有那家贵的吓死人的糕点，这桂花酿呢，是我自己托人酿的。你想喝呢，砸吧两口，要是瞧不上这个味儿呢，那就喝我从酒楼里带出来的。”
    乘黄趴在一边看着，它能感觉到，这座坟丝毫没有生气，怕是所葬之人已经殁了很久，这周边甚至没有灵魂的气息，再加上姜芜的话，阎王说的魂飞魄散，可能是真的。
    既然它知道，那姜芜一定也知道。
    只是不愿相信罢了。
    姜芜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，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居然跟老头一起经历过那么多。
    “老头，我走了。”她说完最后一句话，将糕点捏碎成了粉，和着酒倒在了这座坟前。
    “我要快些回去了，再不回去东家要扣我工钱了。”
    她将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，抱着乘黄再出后山时，就变成了能呼风唤雨的如意铺掌柜。
    万事万物，皆遂人意。
    可她自己呢？
    姜芜问自己。
    是夜，一轮弯弯的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，姜芜搬了个小桌子出来，与乘黄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    “阿芜。”小黄叫道。“那道天雷，是神罚。”
    “什么？”
    姜芜问道，她月亮也不看了，月饼也不吃了，转而听小黄讲话。
    “我说，我死的那道天雷，是神罚。”
    “那道天雷，根本就不是山神降的。”
    “妖法最鼎盛的那段时期，我们发现自己无法适应人间了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妖界便流传着浮屠山是一块妖的世外桃源的言论，我爹与我娘在查探过后便举家搬迁去了浮屠山，在那里生下了我。所有的妖怪，包括妖王，都来到了浮屠山。”
    “有一日晚，我正在睡觉。突然外面火光大作，草木一瞬间枯萎，整个洞穴只剩我与我娘，我娘搂着我瑟瑟发抖说不出一句话。”
    “我吃力的爬出洞口想看看情况，一股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，妖王跪在山顶。我清清楚楚的看到，那道天雷，是天上的神降下的，一下劈在了山顶上。”
    “那时我才知道，浮屠山的山神，早就在几百年前以身祭山了。”
    小黄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，不知不觉中却早已泪流满面。
    “我怕现在太舒服的日子，会让我忘记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伤痛。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，浮屠山的那段历史就永远不会消失。”小黄说道。“这才是我第二次生命的意义。”
    “我会记得。”姜芜开口回应它，弯下身将下午买的烟火放到院子中央。“要放烟火吗？”
    “好呀。”小黄从椅子上跳下来，咬着姜芜给的火折子往烟火自带的白线探去。
    火苗刺啦刺啦的烧着白线，直冲立在院子里的烟火炮仗而去。
    一声巨响，吓得小黄在原地打转。
    “小黄你看。”姜芜指着天空。
    小黄转头，眼里倒映着五颜六色的烟火。它呆住了，定定的坐在那看着一团又一团簇集又散开的烟火。
    好漂亮。
    真的，好想让娘也看看这东西。她最喜欢这些五颜六色还发着光的玩意儿了。
    爹娘你们在天上还好不好，有没有惦记着孩儿。你们放心吧，孩儿现在也是勇敢的大人了，更何况现在，我也有新的家人了。
    它趴在地上，转头看向瞧着天上的姜芜。
    也不知道姜芜在想什么，小黄想道。
    姜芜与小黄一样，也没有脑袋放空干巴巴的盯着烟火看。
    她想起几年前，她与老头坐在客栈的院子里。中秋节客栈只有他们师徒二人，就连店里的小二都回去与家人过节去了。当时吃的什么姜芜已经记不清了，她只记得喝多了的老头拉着她吹嘘自己。
    那一天，在姜芜跟着老头一起生活的第十个年头里，姜芜知道了老头的名字。直到她来到长安城后，才发现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，她走访了许多人，从别人口中拼拼凑凑，才描摹出了老头的一生。
    老头名叫付文君，是个有真本事的，他年少成名，在长安城四处摆摊替人捉妖，辉煌时一日要在好几位高官家轮轴转。
    那之后没几年，他在一次测算中，偶然算出了二十年之后，捉妖师将面临一次灭顶之灾。
    他不信天命，想用自己的天赋换一丝生机。他算了一夜，最后顶着一头白发含着血仰天长笑而出，留下一封信，自此消失在了长安城里。
    那封信写的什么，无人知晓。
    留给了谁，也变成了一个谜。
    不过唯一能够肯定的是，老头算的是对的，从去年开始，长安城里陆陆续续有捉妖师离奇死亡，都是像姜芜前几日所看到的那样，被人捉来当了蛊，用在那邪术阵法里。
    而自从她知道老头也是受害者之一时，她就已经无法从这件事中脱身了。
    只有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，才能将这件事情平息，以告慰老头的在天之灵。